发布时间: 2006-11-29 11:51 新闻来源: 《全体育》 童静蓉 同英国大多数城市一样,初冬的谢菲尔德清晨常起雾,天灰蒙蒙的。由于纬度较高,早早就天黑了。这个位于英国中北部的小城并不起眼,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出没着一群斯诺克世界顶级选手。
来自中国,不满20岁的丁俊晖是其中一个。
丁俊晖VS童静蓉博士
本刊特约记者童静蓉,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学媒体传播学博士生,全额奖学金获得者。事先对丁俊晖几乎一无所知的童静蓉,用了一周时间研究采访对象和他周围的人,丁俊晖有名的“读书无用论”和记者的高学历,预设了这次探访的挑战性。采访出人预料地顺利。童静蓉说,丁俊晖就是桌上那颗孤独的白球,独一无二。
从伦敦出发,坐火车往北2个半小时,即到谢城。整个城市围绕谢菲尔德大学而建。谢城是一个山城,出门便须爬山,地形类似中国的重庆。可是19岁的丁俊晖通常并不需要爬山。每天早晨大约9点半,丁通常会由英方经纪人凯斯(Keith)或其助手开车护送,到世界台球学院开始练球,下午6点左右结束训练回家。有时候,丁俊晖还会在结束一天大约4个小时的训练后,留下来打打篮球或者乒乓球。
2003年,国际台球协会和英国政府动用2500万英镑体育彩票基金在谢城建造了英国体育学院体育馆,旨在培养新一代体育精英。丁俊晖所在的世界台球学院面积6000平方英尺,位于这座体育馆二楼。站在台球学院门口,可清楚看到运动员在一楼外田径场上的训练情况。
一进门,迎面挂着的平面电视中,反复播放着丁俊晖去年12月全英公开赛击败戴维斯夺冠时的场景。丁俊晖已有三个排位赛冠军头衔在手,在英国人眼里,中国公开赛、北爱尔兰杯赛显然不如全英公开赛这么有分量,虽然那两次他分别击败了亨德利和奥沙利文,同样是“球王”级的选手。
穿过摆着黑皮沙发和前台的接待室,就是球房、经纪人办公室,以及餐饮室。不少世界级选手,比如奥沙利文、艾伯顿,都在这里打球。今年九月,台球学院从北安普敦迁移到谢城,丁也随之北迁。这是丁于2003年到英国后的第一次跨城搬家。
冠军的住房
眼前的丁俊晖满脸青春痘,但是,这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所经历的,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同龄人的想象。从赤贫到盛名,对于不及弱冠的年轻人是怎样一种承载?或许就像坐在沙发上的丁俊晖自己轻声道出的:“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钱的问题。而现在已经渐渐地开始考虑了。比如说房子。”
丁俊晖成名的过程,也许恰恰是从梦想开始接近现实的过程,现实中,他目睹了盛名带来的一切:金钱和喧闹。
房子是丁俊晖在英国遇到的一个现实问题。丁俊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无法时常陪伴他左右,一家人在追求事业的名义下天各一方。不过,母亲陈习娟今年7月从国内来到谢城,照顾丁俊晖以及其他三个室友的饮食起居。父亲丁文钧则留守在上海经营一家台球房。
世界台球学院搬到谢城之后,凯斯租了一栋民房,上下两层,典型的英国住房。母亲来到谢城后,同丁俊晖住在一个房间,而其他三名球友住在另一个房间。
凯斯说丁要求陈习娟与他同住。显然丁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丁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记者去他住处探访,因为“那不是我家”。经纪人对于这种住房安排的解释是“目前是过渡时期”。而丁俊晖觉得“来来去去地打比赛,得有个安顿的地方了。”
外界传说的丁俊晖要买房子的消息,记者得到了证实。凯斯一手安排丁的房子。这位上嘴唇留着小胡子的生意人透露,再过两个月左右,丁将从目前的群居宿舍搬到新买的房子里去。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楼,坐落在谢城某处山坡上,靠近谢菲尔德大学。从厨房和阳台看出去,可以看到谢城的风景。他同时还透露了房价:17万5千英镑。这个价格在谢城并不便宜。陈习娟去看过房子,可是她并不清楚凯斯是否最终决定买这套房子,也不清楚他们究竟什么时候会搬过去。
凯斯说:“因为有这些中国球友,丁在这里有些伴。等丁搬到新房后,会跟这群中国球友隔绝开来。”可是,即便是与世隔绝,对于丁俊晖来说恐怕也不算什么。他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这世界在他的眼中,除了绿色球桌上那23颗五彩斑斓的台球,已所剩无几。
他世界
在世界台球学院的球房里,有8张绿茵茵的台球桌。英国人白瑞说,这铺在球桌上面的是一流的桌布,他爱惜地用手抚摸着绿布,顺过来摸是光的,反过来摸则出现逆纹。
白瑞是老教练,可他并不是丁俊晖的教练。丁俊晖已不需要教练。白瑞认识丁俊晖有一年多的时间,可是两人并没有讲过很多话,甚至没有完整的对话。依照白瑞的话说,以球会友就够了,在球桌上,观察对方的姿态,反应,甚至眼神,已经足够彼此交流。
基本上,丁俊晖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在英国生活着,他并不需要太多的对话。一个留着极短头发几近光头的外国男子看到丁,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微笑,问了几声好。外国男子走进球房去打球,丁介绍说,那就是很有名的彼得·艾伯顿。初到英国的时候,丁俊晖曾经寄住在艾伯顿的岳母家。
经纪人强调丁俊晖在谢城有很多朋友,他们经常会去谢城的餐馆吃饭,像英国年轻人一样去酒吧喝酒。但是,丁俊晖本人对生活的表述却是另外一种情景:丁俊晖一家滴酒不沾,他更不喜欢去英国的酒吧玩闹,因为他听说英国的酒吧很乱。丁俊晖亦并不喜欢有太多的人围绕身旁,他只和几个人说话,有几个朋友就够了。他对同龄平常男孩子生活的了解,主要来自于一位在国内上大学的表兄。他几乎不和当地的中国群体接触,亦不主动结交异国朋友。
陈习娟说,丁几乎不主动和人联络,如果有电话,一般都是别人打电话来找他。目前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除了母亲,经纪人,球房里的球友,还有住在一起的球友兼室友,就是一些球迷。比如在约克的一群球迷,他们会在赛场上等待丁比赛结束,时间长了,就慢慢熟悉起来。丁口中的目前在谢城的好朋友路易斯,就是在北安普敦认识的球迷,他经常在赛场上等待丁结束比赛。台球学院迁到谢城后,路易斯就过来做经纪人凯斯的助手,并且协助料理丁的生活起居,毕竟陈习娟并不懂得英文,而在谢城练球的中国选手几乎都是英文盲。
来自大连的田鹏飞,是目前世界排行第67位的斯诺克选手。这位同样19岁的年轻人,现在和丁俊晖以及其他两位中国选手分享那栋租下的房子。记者看到他时,他正在和泰国一世界级选手詹姆斯·瓦塔纳练球。田到英国已有两年时间,可是依然用着国内的手机号码。他形容自己的生活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单调,每天来球房练球,练完了就回家。晚上打打牌,玩玩电游,看看从国内带过来的片子。他们在当地并没有很多朋友,也并不经常出门。出门就是经纪人带着走。除了到各地打球,几乎没有自己出去玩的经历。“主要是不懂英文,没办法出门。”田鹏飞说。
语言不通,使得这些中国孩子要比英国同伴更受制于经纪人。离开了经纪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几乎寸步难行。田鹏飞看上去有着丁俊晖同样的冷静。媒体评价他有可能是下一个丁俊晖。丁俊晖与他的不同处在于,丁并不特别迷电视连续剧,只是偶尔从田鹏飞那里拣些片子来看。他们住的地方没有网络,因此网络不是他们和国内联络的主要工具。田经常买电话卡打电话回国,而丁称自己不太和国内联络。这些住在一起的中国年轻人之间除了玩闹,同样并不经常进行深层次地交流。
来球房训练,丁俊晖穿着年轻人常穿的牛仔裤,英味的T恤衫和短装外套,这身打扮和牛津街上玩耍的同龄男孩差不多。英国文化多少还是对他有些影响。丁时常平静的表情亦透露出中西合璧的气质。尽管如此,丁固守着自己的世界,而且近乎本能地与外部世界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安全距离。
据陈习娟说,丁父对丁俊晖极其严厉,不苟言笑,另外,斯诺克是丁俊晖从小喜欢的活动,所以走上这条道路,不能完全归结于父母为其作的选择。可是丁家全家当年为丁的成才连房子都卖掉,显然已经是倾其所有,孤注一掷。
丁家团结一气,相依为命。父母和丁俊晖的关系,除了亲情之外,还有些经纪人和培养对象的意味。丁父为丁俊晖设计好了一条道路,只需要他好好走下去。丁父对丁的未来十分谨慎。来英国之前,新加坡一家经纪公司发出过邀请,希望为丁俊晖办绿卡,然后送到英国来培训。丁家坚决拒绝了,因为“不想让孩子变成不是自己的”。但是,最终丁俊晖还是来到了英国——凯斯2002年对丁俊晖发出到英国发展的邀请,丁亦于2003年春节到达北安普敦。
陈习娟觉得丁俊晖在英国这几年,“成功地磨练过来了”。孩子变得更加坚韧成熟。以前丁会缠着妈妈,依赖妈妈。而现在在谢城,丁已经不再奶声奶气,而是会像大人一样叮嘱妈妈,告诉妈妈应该怎么做。
妈妈愿意听儿子说需要什么,但是,让她有些遗憾的是,儿子变得更加不愿意交流了。丁俊晖本人的解释是,需要保持一定的状态,尤其在比赛之前。如果跟这人交流,跟那人交流,让别人的思想影响自己的状态怎么办。陈习娟说,在丁俊晖十五六岁最需要和父母交流的时候,自己没有在儿子身边,所以儿子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所有。无论丁俊晖还是陈习娟,他们都承认,这样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事实上交流并不多。陈习娟也认同记者对丁俊晖的形容:苦行僧。
陈习娟说,虽然丁俊晖一直都是不擅言辞,没有很多朋友,可是他并不无情。前几天,被称为“斯诺克界的贝克汉姆”的英国职业球员保罗·亨特不幸过世。丁俊晖有天回家,让妈妈买花,因为保罗过世了。丁俊晖在和妈妈的言谈之间流露出悲伤。
丁俊晖对于外界的联系工具和信息来源依赖性很小,对于通过沟通舒缓压力的方式也没有太多需要。他的生活起居非常有规律,对他而言,凌晨一点钟睡觉是很晚了,凌晨三四点睡觉是不可以想象的。只有在球赛输了、以打游戏来泄愤时,他才偶尔熬一次通宵。他的世界很简单,就是打好球。除此之外,无他。
丁俊晖的个人成功,除了天赋,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的坚韧。丁认为,这种坚韧不应解释为对功名的执著追求,他不愿意患得患失地去衡量打球这份职业。他对参加各项赛事能否夺冠,并不像外界的猜测得那么痴迷。可是另一方面,他却承认自己赌不起,因为一旦开始计较其结果,就没办法打好球。因此丁俊晖从不赌球,押比赛。
对比台球学院里豪华的台球桌,丁俊晖回忆小时候刚开始打球用的球桌时,显得有些吃力。他能够想起来的场景,以及对此的描绘只是“很破,很破”。对于这前后境遇的改变,丁并没有很多感慨,毕竟当时他还很小,而且他似乎天生地不会多想其他的。
丁已经开始意识到成名会带来什么,可是他依旧不习惯被人追逐的名人生活。生活和比赛的压力并没有让这名19岁的孩子觉得不适,可是人前笑脸迎的奉承和关注却让他感到惶恐,让他被一种生活遭到侵入的不适占据。几个月前回家时那场隆重的接待就让他有些惶然。之后,他决定选择偷偷地回家,而并非是这样轰轰烈烈地衣锦还乡。丁并不喜欢在大街上突然被人拉住要照相,要签名。他更加喜欢跟人平等的交往。这也是丁俊晖认为寂静的谢城比较适合他居住的原因,因为这里不会突然出现一群人围着他,带着崇拜或羡慕的眼神。
在异乡
作为一名职业选手,丁俊晖在异国他乡要遇到的挑战不仅仅来自于职业。无论是语言,文化,还是最最平常的吃喝拉撒都向这位冠军发出了邀战的信号。
2005年,丁俊晖获得全英公开赛冠军。当他面对BBC记者时,他选择了用中文回答提问。这让外界对他的英文能力表示怀疑。一年后的今日,尽管运用长句子仍然有些吃力,丁俊晖已经可以用英文和经纪人交流了。当他和凯斯聊天时,凯斯不必为了让丁俊晖听懂而不断重复自己。几年前,丁家需要求助于英文教师,才能看明白凯斯发来的邀请函。而今,丁俊晖已经可以明明白白地看懂经纪人为他打出来的费用单据。
对英方经纪人凯斯,丁俊晖的评价比较肯定。他说,“至少凯斯并不骗我,不像有些经纪人那么坏。”2003年农历大年三十那天,丁俊晖孤身一人来到英国。当时去机场接他的人就是凯斯。
凯斯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世界台球学院的负责人之一,一个是ZEN斯诺克经纪公司的经纪人,和丁在国内签的众辉公司之间有协议,负责安排丁俊晖在英国的赛事和训练。丁对这几年与凯斯的合作尚觉满意,认为相互都很信任。而凯斯亦觉得丁虽然内向可是在斯诺克上很有天分,他预计丁能在这两年内成为世界第一的球王。经纪人和球员之间事实上是一种合伙人,或者更确切地说,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经纪人为球员打点并且创造成功的条件,而球员得为经纪人赚钱。处理好和经纪人的关系,是丁在异乡的一个挑战。
丁俊晖可以用英文应付基本生活,可丁母陈习娟却不能。这位生于1962年的江苏女子,时常比划着用身体语言试图让路易斯或是他的女友塔利斯明白自己的意思。情急之下,还会蹦出中文来对他们诉说。
陈习娟是位长发及腰,发色略略染黄,面如满月,保养甚好的江南女子。在谢城,她不得不摒弃打麻将的爱好,改为打游戏来消遣生活。她不懂英文,不能看英文的电视节目。国内带来的连续剧碟片成了她打发空闲时光的好方式。不过她爱看的片子显然带了她那个时代的痕迹。
陈习娟来到谢城2个多月,料理生活在那栋楼里包括丁俊晖在内的四个中国男孩的生活。对她来说,这几个孩子都像是她的儿子。她每天中午一点半左右,给在球房练球的孩子们送饭。在她独自准备晚饭的当儿,这些“儿子”们可能会打着牌或者玩着游戏。她时常担心自己回国后孩子们的生活,并暗暗决定要教会他们一些生活的窍门。而丁俊晖觉得这些窍门等到年龄了就自然会了。
这两个多月中,路易斯或者是塔利斯开车带着陈习娟隔三差五地去附近一家大超市ASDA买菜。显然陈觉得这种购物方式十分不方便。如果这家超市稍微近一点,她情愿自己步行过去,而不希望这样依托别人。让这位母亲觉得难过的是,这种受限已经影响到儿子的职业。
2006年10月6日,丁俊晖在仅邀请世界前七名选手的联盟杯赛中对阵吉米·怀特。这一天正是中国的中秋节,可是谁也不会想到这孩子竟是饿着肚子去参赛的。饥饿的结果是丁俊晖以1比5惨败于吉米·怀特。参赛当日,陈习娟发现家里断了粮,便要求去买菜,以便能做好饭为丁俊晖参赛作准备。可是当时经纪人没有及时找到车辆送丁母去超市。等她买菜回来已经是下午3点。而在球房的丁俊晖4点便需出发参赛。丁母无奈,只能为丁做了个汉堡,让其填肚子。丁拒绝了这个西式的汉堡,因此,那天只是早晨吃了一些小馄饨的丁俊晖,在饥饿中赶赴赛场。作为母亲,这是让她最辛酸的事情,“虽然输给吉米·怀特也正常,毕竟人家各方面都比小晖有经验。可在那个情况下,我觉得他握球杆的手可能都是饿得发抖的。”
尽管老僧入定般的丁俊晖不受孤独的折磨,他却也逃脱不了另一种思乡病——对中国食物的渴求。来英国已经第四年的丁俊晖依旧不能适应当地的食物。
“鱼和薯条”是英国大街上最常见的快餐之一,散发着地铁车厢里常能闻见的油炸气味。丁俊晖一提起这种食物,就不停摇头。丁母自己也十分不适应西餐。在过去两个月中,她曾将二十多包番茄酱加在意大利面条中以求速咽。在ASDA购物时,她尽量挑选能够做成中餐的原材料。鸡翅是首选,这也难怪丁俊晖一猜就猜到丁母带来的午餐是“红烧鸡翅”。
英国食物不是唯一的挑衅。丁俊晖就像绿色球桌上那颗白色母球,攻击其他彩球,却被这些红粉黄蓝黑球包围着。作为外国球手,丁觉察到来自英国本土的嫉妒。即便是几个互相不喜欢的对手,只要丁一出现,他们的苗头都转而对准丁。丁俊晖说:“最好的反击就是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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